大荔节义祠湮灭记

首先,辨证同治回乱时,大荔县羌白镇八女井事。

现在许多人以为八女井在同治回乱中最先遭屠,以讹传讹。这种说法,来源于杨毓秀《平回志》:

王柯村、羌白镇,与大荔之八女井邻。井民强悍,稔知回之将叛也,甲戌,合众万余谋歼回。富绅李树德闻而往解之,且与回议和。回佯许之。井民信之,遂散其众。不数日,事起。井民骤不及备,皆束手受屠,而树德乃仅以身免。

而事实上,《平回志》本身即是一本错讹极多的书籍。从《大荔县旧志存稿》与《大荔县续志》等史料中,可知《平回志》中所记之事存疑。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大荔汉民与王阁村(即《平回志》中所记“王柯村”)回民确有一战,但此战汉民并非仅八女井村民,而大荔洛河南北两岸各村居民,齐至八女井抵御王阁村回民。据《大荔县续志》中载,回民确实有议和之举,但并非汉绅如李树德主动往解,而是被动应允。汉民确实相信回民议和,因此散归,但回民当即趁汉民不再防备,将其合围于八女井之二郎庙,汉民死者近千人。

当是时,八女井村并非“皆束手受屠,而树德乃仅以身免”,这样的文字,是文学家的春秋笔法,是夸张与报应之说,并非信史。据《大荔县旧志存稿》可知,当多隆阿扎营大荔之时,八女井富绅李春源仍居八女井,且赠金慰军。

今天亲身去到八女井,在李氏家族墓地,得见李树德族叔李怀珍墓志铭,更是佐证两部大荔旧志所记方为信史:

同治纪元之四月,逆回变起大荔沿沙一带,毒痛尤甚,聘卿李公仓皇奔走,避居澄城县南廓,惊忧成疾,以七月初九日未时,卒于旅次。时贼势猖獗,未得归葬。今将以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巳时,葬于所居八女井村北。

​可知史实为当大荔回乱变起之时,八女井富绅李家多有逃散各地,因此也才有多隆阿驻军之时,有盗匪在八女井掘得窖金之事。同治四年,陕西回乱渐平之后,逃走各家方才返回八女井,或回旧居,或葬旧穴。

不幸的是,“ 六年正月十五日庚午黎明,回贼突至八女井,烧毁多公祠,杀伤乡民颇多。”

而这一次才是八女井最大的惨祸,罹难者不仅只是壮丁团勇,而是包括李家富绅多人,比如,捐资修筑大荔节义祠的吕宜人之夫,李春三。

在倡建节义​祠的署同州府知府余庚阳的《创修节义祠碑记》中记到:

前此大荔绅耆,以回民礼拜寺禀官批准,就此修祠。因经费不足,未果。予履任后,见绅耆,言及此事。维时,候选同知李君春源称有吕宜人者,系其已故出嗣胞兄、候选同知春三君之妻。闻此工未兴,原捐家资为之。用是鸠工庀材,土木俱兴,经始于同治八年十二月,至九年三月,厥工告峻。

​可知前此捐资以助多隆阿军的李春源,即是李春三的出嗣胞弟,与吕宜人亲缘极近。吕宜人愿意出资兴建节义祠,国恨之外,更是家仇:

吕宜人青年矢志,节凛冰霜,仍念殉难男妇,思有以妥其幽灵,建此祠宇,并隆享祀。

​遗憾的是,今天傍晚,可以确定无疑地落实,那座纪念大荔一万两千同治回乱殉难者的大荔节义祠,确实毁灭了,而且所有遗存,片瓦无存。

昨天跑遍大荔县各相关部门,惟有文物局主任未在岗。傍晚时从羌白镇返回,再去文化馆,文物局办公室大门紧锁。一位胖而健硕的工作人员询问我的来意,得知他是大荔县文物稽查队队长,而且从未得知文庙后巷大荔县清真寺中有文物。

文物局陈主任在开会,在稽查队等候片刻,得以相见。是一位清瘦的女人,言语间多有掩饰。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昨天到访寻问此事,他们已然知悉。

令我好奇的是,从他们向我反映的情况来看,曾经有一位北京的教授,与相当几位不明来历的人,都曾经到文物局打听过清真寺内相关文物,不知是谁?不知何意?

与陈主任反覆说明只为寻找文物下落,并不是也不能追究文物毁灭的责任——因为并未确定为文物,而且如此湮灭无踪,因此完全无法追究责任——陈主任这才作恍然大悟状,说明了一些情况:

2008年,大荔县内文物普查,文庙后巷清真寺西侧,另有清代民居一所,便是当时普查入库的文物。但是当普查员要进入清真寺时,遭到清真寺方的阻挠。涉入民宗,普通员只好放弃职责,没有入内普查。反映到文物局时,陈主任也表示没有办法,因此不了了之。大荔县节义祠就此错过被认定为文物并得到保护的机会。

从昨天与大荔县清真寺马清元阿訇的交谈中得知,他们对于原大殿为节义祠以及殿内记名碑上姓名为谁,是了然于胸,并且耿耿于怀的——他急于告诉我这件事情,并且以最终“踩他们的先人”为傲。当然,前提是他把我这位“来考察各地清真寺”的外来人想当然地认定为回民。

所以,2008年清真寺拒绝大荔县文物普通员进入清真寺普查,我以为其意当然不是担心普查员这一马阿訇口中的“卡菲勒”污染了清真寺,而是担心一但大殿被认定为文物,一来无法毁损,二来无法扩建。

就此,关于大荔县节义祠及记名碑的下落,大荔县文物局确定不知,也不可能为其他相关部门保存,所以笃定湮灭。

​当我把结果发在微博以后,我看见一条回复:人,死了两次。

当时我正走在大荔县喧嚣的街头——三八妇女节,下午女人们都放假逛街——却感觉寒冷与悲伤。

就在我们身边,我们本可以做些什么,却就这样让他们在孤独无助中湮灭了。

我们都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