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西安城垣俱在,南门迤东,有文昌门,文昌门内,是西安著名的碑林,游人熙来攘往,日日升平景象。
文昌门是一九五十年代新辟,门上原有魁星楼(上图红框正下),门内原有文昌宫。但此座文昌宫,乃是在光绪二年由邑绅翁安吉与李象惺筹建,未能得见同治初年西安濒临覆灭的回乱。而且回终始终,西安城侥幸得保不失,所以那场文昌宫惨案,并非是在此处。
西安的东关,另有两座文昌宫,一在东关南郭门内;
另一座,在东关长乐坊,始建于清乾隆元年。同治元年,当叛乱的回民从东府扑天盖地而来的时候,这座陕西省东关寿已一百二十六载的文昌馆,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而灭顶之灾到来的那天,正是自己每年最为盛大的典礼日,八月二十七,至圣先师孔子的诞辰。
数年以后,陕西、甘肃的百姓能够总结出来,叛回总是会选取对于汉人而言最为重要的节日,趁其不备,发起突然袭击,攻城屠民。
比如同治二年正月初一的平凉,比如同治六年正月十五的八女井,无数沉浸在喜庆中的无辜百姓忽然便作了刀下的冤魂野鬼。
而在一切刚开始的同治元年,陕西的百姓并不懂得这些,于是在东府叛乱四个月后的八月二十七,西安东关的读书人,依然为着纪念给予他们信仰与功名的孔圣人,相约盛装而来,早早聚集于长乐坊的文昌宫。
他们之中,有道光二十年举人,家住东关东郭门内窦府巷的徐九德,有家住在文昌宫南面王巷的庠生李心镜。
文昌宫内,儒士云集,却一片肃穆,至圣先师的祭典,正在主祭人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虽然简陋,但上祀、奠帛、祝文、三献,一切不敢简略。
却忽然听得文昌宫外,一片扰嚷。
出生在西安周边不远处(具体籍贯不详)的白彦虎,好勇斗狠之徒,恃强凌弱,为害乡里,为日已久。对敢于阻止他的官府,对敢于结团自卫的乡民,自然刻骨仇恨。
同治元年四月,东府叛乱,串联的回民早已全陕联络,包括并不遥远的白彦虎。在暗夜中听着传帖者说道的焚杀劫掠,夺金分银,白彦虎热血沸腾,他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年代终于到来,那个可以姿意妄为、无法无天的年代,也许,他时常隐约会想——甚至在想到的时候会感觉心惊——也许有一天可以坐北朝南——哦,或者坐东朝西——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陕西,凭黄河、秦岭之险,成立一个自己的回回国!
当然,这一切,还需要以一场杀戮开始,一份自己的投名状。
记下白彦虎之名的第一场杀戮,便是同治元年八月二十七,至圣先师的诞辰。他知道汉人们看重这个日子,西安城的东关里张灯结彩,城内外走马如织,正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好日子。
于是白彦虎和他结纳的恶徒,那些素来贩马,熟知马性,能够迅速集结为骑兵部队的朋党,忽然纵马由东关东郭门冲入,大肆焚杀,百姓哭号,扰攘不绝于路。
正是文昌宫里的徐九德与李心镜们听见的扰攘。
而只是片刻迟疑间,白彦虎的马队已经冲进文昌宫,可怜西安东关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士们,就这样在给予他们信仰与功名的孔圣人面前,被侮辱,被屠杀。
濒死的人们,早已不再会想起功名,他们只想着晨起时分别的家人,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好?
徐九德,已不似年轻人般身手敏捷或有一逃的生机,面对白彦虎,他知道自己的生机已绝。窦府巷的家,就近东郭门,家人不会……不会……不会也都已被杀了吧?想到这里,他只感觉到万念俱灰。
于是,闪现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定要尊严的死去。
他正衣冠,款步走到白彦虎面前,用他平生所学的礼义廉耻,斥责面前这帮匪徒怎可如此大逆不道?
而等待他的,却只是屠刀。
眼前寒光闪过,他知道此生休矣。
颓然摔倒在地,奄奄一息中,他看见熟悉的,平日里会恭敬向自己请教学问的廪生李含馨——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死去的面孔。
李心镜,却乘间越墙逃脱了。
越过墙垣,回望文昌宫的瞬间,他看见马蹄下遍地的死尸。而这瞬间的回眸一瞥,却击碎了他逃脱本为着的求生愿望。
所有人都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
他的魂魄已经散了,他东歪西倒的,仅凭着惯性向南回家,一路念叨着的只有一句:「所有人都死了!」
而自己却活着,却不顾斯文的苟活着!
没有庇佑他们的孔圣人,却在强烈谴责着他的良心。「所有人都死了,我却苟活于世!」
「我却苟活于世?!」
家门后的庭院里,有一眼水井,那是李心镜的归途。
于是,所有人都死了。
真的所有人都死了。
李心境家的院墙外,文昌宫烈焰冲天,满载劫掠所得的白彦虎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白彦虎如愿以偿,他用东关儒士们的鲜血,涂红了一幅明艳的投名状。
他的名字,第一次被记入史册,他知道自己将会不朽,哪怕恶名滔天,又能怎样?更何况或有一日,还有那些能够了解我暗夜初心的子孙们,能够奉我为英雄!
而那些刀下之鬼呢?谁还会记得他们?
那个可笑的,居然向我讲些礼义廉耻的老学究?!
他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