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以后,南京、西安等地清真寺重建或修葺之时,所立碑记存在集体伪托的现象。伪托内容,一为上溯回教传入中国年代至隋唐,进而上溯本寺初建年代;二为伪托皇帝敕建,名臣重修等事,被无中生有重建清真寺的有赛典赤‧赡思丁、铁铉、郑和等人。如此伪托,并非仅见于清真寺,其他宗教寺院亦有此类托古求名的现象。清真寺伪托的建寺人,多为色目后裔或者可能的色目后裔,以求逻辑上的切合,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降至清末民国,随着回教民族说甚嚣尘上,发掘回教名人成为迫切需要,因此伪托者再被伪托,以曾建清真寺为由,定其为回教信徒,以伪生伪。民国以后,随着回教民族说的落实,此类伪史也宥于环境不可言说,因此「坐实」了许多无中生有的「回教人」。
好在时代所限,古代造伪者不可能坐井而知天下,明晰造伪所需的所有细节。因此追究根本,考察明代各种清真寺重建碑记,即可发现其中许多或与史相悖,或自相矛盾处,不难辨伪。
假的,永远真不了。比如南京净觉寺伪造朱元璋百字赞与郑和重修史:
比如另一重要造伪单位西安化觉巷清真东寺伪造的唐代王鉷《创建清真寺碑》,民国时代中日学界即有共识,如历史学家陈垣先生《回回教入中国史略》所述:
是碑题唐天宝元年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王鉷撰。天宝元年为西历七四二年,较建中二年(西七八〇)所立之景教碑,尚早四十年。此碑若真,其价值可想。然其碑文语意,纯是宋明以后语,与唐人语绝不类,其书法亦非宋明以前书法;且译摩诃末为谟罕默德,尤为元末明初之译音……以此知碑为明时所造。然唐时著名人物极多,何以碑用王鉷名字:王鉷名誉并不好,唐《大诏令集》有赐王鉷自尽诏。若谓明人伪作,何必托之王鉷。且《旧唐书‧王鉷传》,天宝元年,鉷正为户部员外郎兼御史,其前后一二年则不是此官,可见年代官职并不错误。吾因此事,蓄疑有年,后在《全唐文》发见王鉷有上玄宗《舍宅为观表》,言宅在城南安化门内。窃疑此碑或即是王鉷舍宅为观时所建。后仍用天宝元年户部员外郎兼御史王鉷衔名入石也。
当然,陈垣先生的此段考证中对于王鉷碑的来源推测也有问题,但足可证明造伪者的包天大胆与学识浅薄。
西安化觉巷清真寺内除此之外,曾经还有嘉靖五年、万历三十四年、乾隆三十三年等碑,据回教学者傅统先民国二十九年商务印书馆版《中国回教史》载:
而嘉靖、乾隆两碑记述历代重修事迹颇详,兹列其年代如下:
1,宋靖康二年四月,差指挥签事阿讨剌督工重修。
2,元至正二年四月,马虎仙自备赀财重修。
3,延佑二年三月,复差平章政事赛典赤董理修饰,赐名清真。
4,明建文元年,命尚书铁铉督工修理。
……
一:赛典赤‧赡思丁重修西安化觉巷清真寺说辨伪
赛典赤‧赡思丁重修西安化觉巷清真寺说造伪痕迹太过明显,前三次重修时间居然出现「宋、元、宋」、居然出现1279年去世的赛典赤‧赡思丁在1315年(延佑二年)重修清真寺这样荒诞的时间错误。
兹引用宁夏大学回族研究中心回族副研究员海正忠《西安化觉巷清真寺敕赐清修寺重修碑记疏证》一文中对于此说的辨伪,以求客观。
二:铁铉重修西安化觉巷清真寺说辨伪
铁铉(1366年-1402年),字鼎石,河南邓州(今邓州市)人。靖难之变,拒不降燕,被施以磔刑。后人尊其忠义不屈,在各地有铁公祠以祀之,其中以济南大明湖畔的铁公祠(题图)最为著名。南明时,追赠太保、谥忠襄,清朝乾隆时谥忠定。
铁铉有身为色目人后裔一说,但并未见明确的史料记载,考究曾见的各种说法,定铁铉为色目人的唯一证据即其「铁」姓多见于色目人种。然而汉人亦有铁姓可溯至春秋战国时期居住于「铁丘」之人以地为姓的传说,因此若果然仅以姓定族,似乎并非铁证。
不过,即便左宗棠亦以铁铉为色目人(见《左文襄公全集》),且并非此文讨论要旨,不再深入。
铁铉传说身为后目后裔的种属身份(当然更主要还是其身为大明兵部尚书的显赫身份),无疑是西安化觉巷清真寺附会其建寺的原因。可惜的是,这又是一处显然的造伪。
明建文元年,命尚书铁铉督工修理。
1:《明史》卷一百十一,七卿年表,可知铁铉出任兵部尚书时在建文二年二月,直至建文四年八月殉于靖难之变,任期一年零八个月。建文元年时任兵部尚书者为茹瑺。
2:《明史》卷一百四十二,铁铉传载:「建文初,为山东参政。李景隆之北伐也,铉督饷无乏。」可知建文初年,铁铉出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参政,负责为北伐的李景隆酬饷,直至建文四年八月殉难于济南,军务倥偬,怎会离开山东远赴陕西?而在南京的建文帝,家国堪忧,又怎会命兵部尚书——不是户部,不是工部——去西安督建一座清真寺?
可知此说不可信。
而乾隆《西安府志》以及照抄《西安府志》的嘉庆《长安县志》,则又根据不知哪方碑记(或口述采访)记载:
明洪武十七年,尚书铁铉修。永乐十一年,太监郑和重修。
其中永乐十一年,郑和重修一事,取材于西安另一座大学习巷清真寺内的《重修清净寺记》,前文已有辨伪:郑和出使天方朝觐及相关谣言辨伪——可此乾隆《西安府志》修志时史料采集之混乱。
将铁铉重修化觉寺清真寺记为洪武十七年(1384年),则何止不可信,简直迹近荒谬。
1,洪武十七年与铁铉出任兵部尚书的建文二年之时相去更远。
2:洪武十七年时,铁铉年仅十八岁,是否出仕尚不可知(《明史》记铁铉出仕时在「洪武中」,并未详记某年),怎可为皇帝敕命修建清真寺?
综上所述,如赛典赤‧赡思丁、铁铉、郑和等明确或可能的色目人后裔,因生前盛名(或封王、或忠义、或下西洋),成为回教人士附会的对象,伪托其曾修建或重建清真寺,以求虚名。再后则由此伪说进而附会其为回教人士,以伪造伪。读者不可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