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教坊间流传一则明太祖朱元璋「百字赞」,全文如下:
明太祖高皇帝敕建礼拜寺于金陵,御制至圣百字赞曰:
「乾坤初始,天籍注名。传教大圣,降生西域。授受天经,三十部册,普化众生。亿兆君师,万圣领袖。协助天运,保庇国民。五时祈佑,默祝太平。存心真主。加志穷民。拯救患难,洞彻幽冥。超拔灵魂,脱离罪业。仁覆天下,道冠古今。降邪归一,教名清真。穆罕默德,至贵圣人。」
洪武元年
稍有研究历史者,初见此赞,即会有三个显然的疑问:
1,明太祖以皇帝之尊,却称穆罕默德为「亿兆君师,万圣领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而且语言俚俗,全无韵脚,这分明是乡野教徒对教主的赞词,怎么可能是皇帝的赞词?朱元璋幼年出家佛寺,太祖集中有「三教论」(儒释道),对于宗教的批评客观持中。对于回教,根本只字未提,又怎会做此肉麻文章?
2,洪武元年,大明初创,百废待兴,朱元璋因何会在南京兴建礼拜寺,且同年完工立碑?
3,为何明实录、太祖集,有明一代史料均无记载此事?而且也不见实物存世?
因此,鉴于该教众多伪造历史的先例,基本初见即可断为伪作。但是具体造伪如何,兹详细剖析如下:
一 来源
此赞来源有3:
书1,王岱舆,《正教真诠》前附《群书集考》(下称王书)。
书2:刘智,《天方至圣实录》(下称刘书)。
书3:孙可庵,《清真教考》(下称孙书)
由是可知:记载百字的三种古籍,均为回教教内史料。自说自话,全无旁证,此即又为可疑之处。
三书之中,王书前有明末崇祯十五年(明亡前二年)梁以濬题签与清顺治十四年自序,然而具体初版时间不详。刘书前言载成书于清雍正二年。孙书为残本,刊于清道光年间,书前最早有康熙五十九年燕山沈懋中题签,或可暂定成书时间为清康熙年间。
若简单以时间判断,似乎百字赞最早。然而王岱舆的《正教真诠》,原为两卷本,其中并无百字赞。百字赞实际是附于此书之前的一篇《群书集考》中。而现在能看到此书最早的版本,是清嘉庆六年清真堂重刻本——据白寿彝《回回人著述传知见目录》所言,检索国家图书馆及南京图书馆电子藏书书目,有清顺治十四年、雍正七年、乾隆六十年各版《正教真诠》。但均未曾见实物。故而《正教真诠》是否有崇祯本,以及清早期刻本中是否前附《群书集考》,无从查考,不得而知。故以现有史料而言,百字赞附于王书之前,只能定在嘉庆年间。
因此,百字赞在三书之中可以断定的上限分别为:
王书:清嘉庆(或顺治年间);
刘书:清雍正(乾隆刻本);
孙书:清康熙。
又及:三书中均收录有陈垣先生与白寿彝共同定为明末伪作的西安创建清真寺碑记。孙书以其可以证明回教隋开皇七年(彼时尚无回教)传入中国,最为重要,而列为第一。王书、刘书则以百字赞为皇帝手书,而列为第一。
二 造伪
由三书可知:
1,朱元璋为何要作百字赞?因敕建礼拜寺。
2,礼拜寺建于何处?金陵。即南京。
3:礼拜寺建于何时?洪武元年。
4:此寺为何寺?南京净觉寺。
以上4点均可见图4王书:
洪武元年敕建礼拜寺于金陵,御书百字赞。
世宗肃皇帝敕名净觉寺。
如今南京净觉寺中亦将此百字赞刻碑,作为信史昭告天下(图6)。然而问题在于,净觉寺建于何时?
有据可考,甚至其教内亦认可(图6):洪武二十一年。
I:洪武元年为洪武二十一年建造的礼拜寺提前二十年撰文立碑,显系造伪。
三书之中,王书对百字赞的来历记载最为详细。书中可知(图5),这篇记载源于:
正德十四年十月十二日沔国公八世孙北京后军都督府臣陈大策述梓
第一个问题依然如前,这样一篇文章,同样不见于其他任何著述,忽然凭空出现于王书之前——这是所有造伪史的通病。因为造伪者不可能改动已经过去时代的其他文人现存的史料,于是只得凭空臆造。
沔国公是何人?陈友。明初勋臣,以功封沔国公,后代袭爵武平伯。
陈大策是何人?考究陈友后代世系:
第一代:陈友,天顺元年封武平伯,禄千一百石,世袭。三年进侯,子孙仍世伯,加禄百石。四年卒。弘治三年追封沔国公,谥武僖。
第二代:陈能,天顺四年袭爵。成化八年停禄,寻复。十九年七月卒。
第三代:陈纲,成化二十年袭爵,禄千石,管红盔将军上直。弘治四年兼坐扬威营。八年卒。
第四代:陈勋,弘治九年袭爵,正德元年领右军都督府,二年领三千营管操,四年卒。
第五代:陈熹,陈勋之弟,正德五年袭爵。
第六代:陈大策,嘉靖十三年嗣爵,万历五年卒。
可知陈大策实为沔国公五世孙,这与陈大策文落款处自书「八世孙」显然不同。
民国回教「学者」金吉堂在《敕赐清真寺的五百年》一文中解释这处明确的疏漏时,称:「『八』字应系五字,此抄录时之笔误也」。然而将原本存疑的孤证中的关键字句的疏漏,以「笔误」来解释,显然毫无说服力。
如今资讯时代造伪,各种信息获取便利。而在古代作伪,所有信息均需自行考量,这便往往超出个人的能力。比如前述明末伪造的所谓唐代西安创建清真寺碑,便不知开皇七年世上还无回教,不知穆罕默德译法明末才有。
II:伪造百字赞原始出处的陈大策文,落款处不知陈大策为沔国公五世孙,而错写为八世孙。
当代拍摄的电视剧,曾经出现「我孝庄皇太后」的台词,令世人耻笑。然而并非只有当代的我们才会犯这样的错误,古代的造伪者基于学识,同样会犯类似的错误。比如百字赞原始出处的陈大策文。由图5可知陈文中有如下字句:
武宗皇帝评论诸教……
而由落款可知,陈文作于正德十四年。而正德正是武宗皇帝的年号。
II:作于明武宗正德十四年的陈文,却出现皇帝驾崩后才可能出现的庙号,如此「我孝庄皇太后」般的造伪,可知百字赞与其原始出处的陈大策文——均不见于其他任何同时代史料记载——均为伪造无疑。
三 结论
由上可知,所谓朱元璋「百字赞」,极大可能是在清康熙年间由若干位回教「学者」伪造。刘书完稿于雍正二年,当作于康熙末年,这与孙书同样成书于康熙末年吻合。
传世王书,虽然书前最早的题签(图7)为崇祯十五年。但是自序落款为顺治十四年——白寿彝彝所称的电子书目,亦称此书有顺治十四年初版,然而一来并无实物佐证,二来题签也并非一定即是出版年代,即将现存最早的嘉庆清真堂刻本而言,不排除重刊时以刘书为底本,增加伪造陈大策文于书前的可能——或者康熙时刘书以王书为底本,节选百字赞单行。
然而无论如何,朱元璋的「百字赞」与其所本的陈大策文,于史无据,与史相悖,伪造无疑。